從六月的文學推薦《追光之歌》﹑七月至三義訪雕刻藝術家Salvador Marco﹑嘉義訪馬賽克藝術家歐志成﹑八月勤誠文學季﹑九月台東訪江賢二藝術園區﹑十月西螺訪饗響藝術文化基金會,這趟從盛夏到金秋的藝文專訪系列,迎來最後一站,到嘉義鹿草鄉拜訪《嘉南平原》的畫家莊玉明。
見到本尊之前,看莊玉明老師放在臉書的照片,他直視鏡頭的安靜眼神﹑隱藏笑容的表情﹑帶點浪漫的穿搭風格,還以為是憂鬱王子型的畫家;認識之後,發現他有著和外表不同的熱情豁達,加上來者不拒的無界限作風,像個頑童,溫情而念舊。
見面那天,莊老師開車到高鐵站來接。這輛SUZUKI小車舊的很經典,是他的恩師-林國治老師以前開的,如今給他接手。車的後座放了一大疊畫冊,原來他早已想好怎麼安排這次採訪,先到寫生的實地看風景,再到畫室看作品,一路邊看邊聊,他說,這樣才活潑不單調。
「這些都是我畫畫的地方,甘蔗年底會收成,有些田已經是收成了又種新的。」
莊老師向我介紹沿途景物,我們從高鐵站到蒜頭糖廠,把10分鐘車程能及的鹿草鄉甘蔗田繞了一圈。
糖廠裡的大煙囪﹑拱橋和日式房舍,斑斕的像是時間靜止,遊客們因小火車而聚在月台上拍照,他看著這些再熟悉不過的畫面,細數糖廠過往,「這以前載甘蔗,小孩都來偷拔甘蔗,這是大家小時候的共同記憶,無論他現在做大官還是什麼,都是這樣長大的,對甘蔗就很親切。」
說要拍網紅感的照片,他欣然配合加碼給出姿勢,這是他展現的第一個無界限。
見到孩子們來校外教學,他很自然地湊上前問是哪間學校的﹑學校在哪裡,聽到孩子們的咯咯嬉鬧,直說讓人開心有活力;後來,我們在甘蔗田遇到新來的管理員騎車過來查問,他便說:「你不認識我,那你一定是新來的,來,給你看這張,就是我以前在這邊畫圖,你們主任也有騎車過來,他還說老師你要畫要趕快喔,這邊將來是科學園區…」
拿著畫冊就天南地北聊起來。這種與人自然親切的沒有隔閡,是跟林國治老師學來的,也是他的第二個無界限。
放眼四望,無垠的蔗田,田邊兩棵木麻黃,皆是筆下的常客。
在這裡,泥土地的黃﹑作物的綠和頂上藍天,構成了他心中最美的嘉南平原。
他大方公開寫生秘境,在水平線遠方的故宮南院﹑介壽堂﹑朴子溪﹑長壽橋…都收錄在畫的一隅。因為鍾愛寫生,每每天還沒亮就起床準備,搶在嘉南烈日讓畫布反光前開始畫。甘蔗的每個生長時期都畫過了,不但學生和自己曾下田充當模特兒,連父親也多次入畫。
「我對爸爸說不好意思,要你褲管捲起來,他說:『沒關係,為了你,我打赤膊也沒關係。』」畫裡的農具都是父親以前用過的,幾年前父親走後,他捨不得丟,用卡車運到畫室的三樓保存著。
「我畫的就是,鄉情,鄉景。」
莊老師其實不是鹿草人,老家在嘉義布袋,一個叫過溝的庄子,那裏既是漁村也是農村。他說除了山裡面的東西沒種過,其他像是稻子﹑甘蔗﹑高粱都種過,家裡也養過水牛,阿嬤養鵝,父親還有一口池塘養殖魚。
在以甘蔗作為創作主題之前,這些童年記憶都是他畫裡的主角。
站在蔗田中央,他指向遠方的168縣道,回憶以前學畫後搭客運返回布袋,「從車上往這邊看,全部沒有住家,只有六腳鄉,就是伍佰的故鄉,那裏有燈火,我都坐在客運最後的座位,就一直唱那句『萬家燈火~我看到了萬家燈火~』,唱到回家,一個多小時。夜色中六腳鄉的燈火闌珊處,真的特別美!」
藝術家眼中的美,不同於世人追逐的絕對美麗,裏頭融合了許多生命歷程和體悟,像詩的構成。
從蔗田裡蹦出來的野兔﹑廢棄房舍旁弱不禁風的土芭樂樹…,和這片遠方的燈火一樣,在他眼中,才是人間的美麗日常,「學畫的最大好處,就是讓我學會欣賞美的東西。」
從小愛讀書,就算牽牛去吃草,褲子口袋也插了本書,村裡的人都依此特徵認得他是莊家三兄弟裡頭的老大。雖然叔叔曾力勸應該讓功課好的他繼續升學,將來當醫生,但礙於家貧現實,父親還是把他送去讀不用錢的師專。念師專的頭一年,看到以前要好的同學在念普通高中,準備考大學,讓他羨慕到心有不甘。
「我跟爸爸說不想念了,他那時候坐客運到嘉義市,來宿舍整理我的床鋪,幫我摺棉被,然後他說:『母通啦,這母免錢ㄟ,加減讀啦,母通安捏!』」
父親有苦難言的低頭勸說,他了然於心,從此絕口不再提。
師專二年級,學校老師說有一位美術老師要在嘉義市開畫室,有興趣的人可以去學,他秉著天生來者不拒的個性,就跟著同學去,當時怎麼也沒想到從此和恩師林國治結緣,人生與作畫為伍。
回家開口跟媽媽要學畫的250元學費,母親也沒多說什麼,就拿出個生了鏽的克寧奶粉罐子,裡面的錢是她幫人家做手工,一天賺個幾十元,慢慢存下來的。
「以前我們連要個10元繳班費都很困難,還要等爸爸回來心情好。我媽媽當時就這樣一塊錢﹑二塊錢的一直數,哎呀,那個時候我就覺得,我不認真學畫不行。」畫面無聲卻動人心弦,他比喻就像是朱自清的背影,讓作子女的一輩子不忘。
而當年要他打消升學念頭的父親,同樣讓他揪心感念。
師專畢業後,他和當時還是女友的太太,雙雙以優異成績申請任教新北中和的學校,租屋處離父親會帶漁獲北上拍賣的萬大路魚市不遠。後來論及婚嫁想買房,一日深夜父親把他叫到魚市,在藺草編的簍子裡放了60萬,要給他當頭期款。
「那時候大概晚上十一點,我爸爸叫我在那邊數60萬,那個錢都還有魚腥味,我的心都快要軟掉,實在非常感謝我爸爸。」
母親為了讓兒子去學畫的250元,父親為了幫兒子買房娶老婆的60萬,至今仍溫暖著他,「所以我很強調溫度,我現在教大學生也是。溫度,這是我待他的,以後他也會這樣對待別人。」
作品反映人品,而莊老師的畫裡充滿溫度,讓人投射家鄉記憶和家族感情,看了心裡頭會暖。用彩總是和煦明亮,畫中的人物和動物也多是成雙成對,以孤獨為題的畫更不曾出現過。
「我可以忍受孤獨,但也隨時都有朋友,」不是雙魚座卻自認挺雙魚,平常安安靜靜,但只要朋友來找就沒有界線,「反正我什麼都可以學,人家要我幹嘛,我不記得拒絕過什麼,都不排斥。藝術沒有排他性,要像美琪董事長講的連結共好,好,要大家一起好!」
說到連結共好,不得不提他與歐志成老師合作﹑永久展置於勤誠嘉義廠的《嘉南平原》馬賽克藝術牆。
我們先從「甘蔗」講起,為了找到這個題材,他足足花了40年的時間。
民國67年開始作畫,他從家鄉景緻畫到原民部落,有段期間甚至「自我放逐」,開著環島到處尋找靈感,看到什麼畫什麼,但始終找不到命定。十年前退休,獨自回到嘉義買了間畫室,專心作畫。選擇落腳鹿草是因為這裡是高鐵站到布袋的中間點,回鄉探母﹑北上返家,都很方便,而鹿草舉目皆是甘蔗田,讓他越看越有感覺。
「坦白講,我就是想要歌頌。」
小時候對於父親那種打赤腳﹑穿短褲的農人打扮,感到很沒面子,所以每次老師來家庭訪問,他總是跑去躲起來。直到自己當上老師,才體認到職業無貴賤,慚愧兒時的錯誤觀念。他回想以前跟著大人在蔗田裡工作,成熟甘蔗長的比人高,那種又紮又濕熱又要遭螞蟻咬的辛苦,是他心中跟高梁並列最苦的農作採收,也因此這幾年,藉由大量的蔗田畫作,他想要歌頌父母親,以及普天下的農民。
「我要告訴人家,農夫也是很偉大,以甘蔗田來呈現大地的芬芳﹑人民的勤樸,我覺得很踏實,也很光榮。」
今年三月,內向寡言的歐志成老師來看他的畫展,又是一個人默默躲開人群獨自賞畫,不料卻被《嘉南平原》畫作擊中紅心,進而促成了兩位在地藝術家和勤誠的連結共好。
因為是像弟弟般的歐老師開的口,所以當場答應,還交代想要哪一幅慢慢挑。
「他平常都不會給我提什麼,會跟你開口,一定是想過很久,那就要支持啊!」
沒想到,歐老師與Maggi會面後帶回來的竟是這麼大的消息,要把三幅蔗園系列油畫改編成大型馬賽克牆面,「看到作品永遠放在勤誠的牆面,對鄉下長大的孩子算是很大的肯定,不是用金錢或其他來衡量,我非常感謝美琪董事長和歐老師,這樣對於作品重視。」
尤其這次的攜手合作,他坦言在藝術界也是相當難能可貴,畢竟大家都是在艱困之中堅持等待一個舞台,甚至可以說辦一次畫展就破產一次,「跟歐老師這樣很不容易,他把成功分享給別人,我從一個局外人變成這樣,真的是堅持,然後感恩。」
莊玉明老師感念,因為碰到了林國治老師,他走上藝術之路;因為Maggi的一念之間,成就了一位藝術家。同樣的情節,也在歐志成老師身上發生,而他們的共通點就是堅持藝術﹑感恩共好,若缺其一,《嘉南平原》這件連結共好的美麗故事便不會發生
。感謝每個因緣際會串起的小小奇蹟,讓我們有幸認識如此優秀﹑有溫度的在地藝術家,聽他們的成長故事,使人柔軟心地;更享受他們為人間捕捉美好片刻,揮灑成的藝術永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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